开卷 | 在“吃”中重启智慧和生命意义

开卷

在当代语境下，吃已经不只是生理学意义上的代谢和生存，还是我们人类与世间万物纠缠共生的途径。为此，荷兰著名人类学家安玛丽·摩尔在《吃的哲学》（冯小旦译，上海人民出版社，2023.１）中给出的路径是：“如果我们的理论汇辑不是从‘我思’，而是从‘我吃’中汲取灵感，会怎么样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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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 ：《在“吃”中重启智慧和生命意义》

作者 |安玛丽·摩尔

图片 |网络

它也不一定在身体内

运动的能力取决于是否吃了足够的食物，而吃东西又有赖于运动的能力——就算不用腿，至少也要用咽喉中的肌肉。为了供养身体，食物必须被吸收，而典型的方式就是吞咽。当吞咽很顺利的时候，进行吞咽的人可能几乎意识不到它所涉及的肌肉活动；只有当吞咽成问题时，相关肌肉活动才会凸显出来。这就是我去一家离我荷兰的家不远的康复诊所学习吞咽知识的原因。我在那里所目睹的照护工作是建立在戈德斯坦等人的工作之上的，它针对的是那些因脑部受损而导致吞咽受阻的人，大多不是因为子弹或弹片，而是由于交通事故或脑血管意外（也就是脑动脉破裂或堵塞）。康复治疗的出发点是希望通过细致的训练，试图重新获得失去的吞咽能力。

吞咽是一个需要技巧的动作，有赖于各种咽喉肌肉的复杂协调。受伤的大脑可能无法完成它：克莱默先生明白他被要求做什么，但他做不到。此外，吸收并不只是意味着食物从身体外部移动到身体内部。人们还必须考虑到进一步的空间分异。在咽喉里，食物必须被推进食道而不是气管中。在“正常吞咽”中，这是不用经过思考的，尽管笑或者说话可能会干扰到它。如果发生了这种情况，办法就是把错入气管的食物咳出来。对于无法控制咽喉肌肉的人来说，这里很容易出现问题。进错地方的面包屑也可能无法咳出来，因为他们咳嗽的能力也可能受到了阻碍。肺部以炎症应对外来的东西，因为它打破了细胞内膜的连续性，这让微生物有进入的机会，肺炎随之而来。对于那些一开始就状态不佳的病人来说，这是一种很难抵御的攻击。在那些有吞咽困难的人中，肺炎是一个常见的死亡原因。

这里，我们得出了关于存在的一条道理。只要梅洛-庞蒂的主体的神经肌肉身体作为一个得到整合的整体运作，他就能够在他的寓所中自如走动。当一具行走的身体作为一个整体协同一致时，一具进食的身体在其内部空间上具有区分性。不同的身体部位以不同的方式与食物产生联系。消化道可能欢迎饼干的进入，而肺部则不。那么，在吃东西的过程中，我是一个半渗透的、内部分化的存在，以错综复杂的方式与我周围的碎片纠缠在一起。

就像其他的肌肉运动一样，如果大脑的关键部分遭到破坏，吸收食物所依赖的肌肉运动就会出现问题。训练可以使人重新获得吞咽的能力，但是克莱默先生还没有做到。因而，一根管子被插入他的一个鼻孔，穿过咽喉，进入食道，一直推到他的胃里。通过这个通道，他能够被喂食。像克莱默先生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进行吞咽的人，可能会配备另一种管子，这种管子通过腹部皮肤上的一个切口进入体内，穿过胃壁。通过这根管子，装在袋子里的黏稠食物会被轻轻地挤进他们的消化道，同时要避免漏出（尤其是皮肤和胃壁之间的渗漏）。即使食物已经到达消化系统，它也不一定在身体内。

这两条边界也可能处于张力之中

在一间叫作格雷之家的养老院中，奥梅尔夫人的生命之火正在慢慢熄灭。一个我称为斯特拉的护工小心翼翼地进入奥梅尔夫人的房间，并让我跟着她。在厨房的柜台上，有几袋香蕉味的强化酸奶。斯特拉拿起其中一袋，往一个塑料小杯中倒了一些。“这东西，”她对我说，“对胃来说负担很重。对于我们这样的健康人，它都很重。如果奥梅尔夫人摄入很多，她就会吐出来。”但斯特拉解释道，它包含“你需要的一切”——营养、矿物质和纤维。随后斯特拉在奥梅尔夫人的枕边坐下，轻轻地叫醒这位老太太，引导她吞下几口酸奶。“好喝吗？”她鼓励性地问道。奥梅尔夫人回以几乎觉察不到的点头。一小口接一小口，小杯子终于空了，斯特拉承诺说她晚点还会带着酸奶过来。这样的事情在她的一个寻常工作日中有好几次。

几个月后，一位专门从事老年护理的护士说，奥梅尔夫人受到的照护很糟糕。她说，护工也许是出于好意，但当一个人行将就木时，强化酸奶中的营养物质将无法穿过她的肠道内膜。此外，对于一个几乎没有肠道运动功能的垂死者来说，旨在加速食物运输的纤维反而可能导致肠梗阻。一小杯糖浆即足以为奥梅尔夫人解渴，而其中的糖分更容易被吸收，可能会使她更振作一些。

这位护士的介入让我学到了另一件事：吸收发生的场所并不那么显而易见，即食物从身体外部进入身体内部之处。当食物穿过了吞咽的咽喉，或经穿透皮肤和胃壁的导管到达了胃部，食物在解剖学层面上已经进入了身体内。但它尚未进入生理学上所说的内环境（internal milieu）。为了到达那里，它必须被分解得足够小，以便穿过肠道内壁以及其外缘的血管壁。在类似于奥梅尔夫人所处的情形中，身体似乎有两种边界，其一是整体形体内外部之间的边界，其二是外环境和内环境之间的边界。实际情况下，这些边界可能是按顺序来的，食物首先跨越第一条边界，然后是第二条。但这两条边界也可能处于张力之中。

对内部和外部的定义

一位同事跟我讲述一家生产强化酸奶的公司。只要荷兰的保险计划涵盖这些酸奶的费用，营养师们就很可能在开处方时囊括这些酸奶。然而，如果保险公司更改它们的政策，这家酸奶公司就会陷入困境，因为强化酸奶很贵，并且大多数“终端用户”并不是很喜欢它们。如果人们不得不自掏腰包，他们可能会去购买更美味的食物。于是，该公司召集了一系列专家，探索改善酸奶口味的可能。其中有厨师和食品技术专家，他们关注口味、口感和吞咽安全。对他们来说，身体的内部从咽喉算起，即在完成了张嘴、合嘴以及吞咽的艰难任务之后。还有营养师和营养学家，他们关注的是向不同的病人群体需要提供的营养。对他们来说，身体的内部始于食物跨越肠道内壁后，而胃和肠道中的食物仍然属于外部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，专家会议对各方来说都是困惑的，因为专家们对内部和外部的定义不同，谈话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。

这样看来，咽喉和肠壁两者之间，不一定是食物相继跨越的两条边界这样和谐的关系。在强化酸奶的设计中，它们是相互竞争的。应该更关注其中的何者？应该听取哪一组专家的意见？何者是更难跨越或更有价值的边界？

在糖尿病患者的情况中，身体内部与外部之间最难跨越的边界隐藏在皮肤之下。它以一种碎片化的形式，即诸多细胞表层的形式出现。营养师用“缺失的钥匙”这一比喻来暗示跨越这些壁垒所需要的东西。她说，如果细胞无法吸收养分，就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存在状况。最核心的是，你会累，会易怒，会缺乏能量，会缺少营养。　　

吃提供了一种与行走非常不同的存在模型。因为只要我是一具正在进食的身体，我的诸多边界就在被不断地跨越。就我而言，我将周遭的东西咬下或啜饮，然后将它们纳入我的身体。或者，别人可能会将它们塞进、推入或注射进我的体内。它们穿过咽喉、肠壁以及细胞表层，它们从外部移动到内部，在既定路线的某处，但并非无处不在。进食的身体所需的营养经过某些路线，而不是其他路线。作为一个食客，我是与外部纠缠的，和在内部分化的。这是一种怎样的存在？

文章为社会科学报“思想工坊”融媒体原创出品，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57期第8版，未经允许禁止转载，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，不代表本报立场。

本期责编：王立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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